a、以屬于別人的方式進入
在別人的講述中,我覺得:沒錯,那就是一個我最想進入的遼闊之地。在他們的講述中,我無法真正把握虛幻與現(xiàn)實之間的距離,那是別人的方式,那是屬于別人對于一個地域的認識。講述者口中的世界,在我的經(jīng)驗世界里不曾存在過,或者只是零碎地存在過。零碎,有時也就意味著單薄。有時,我需要真正的源自密集的力量。講述者,把自己真正放入了那個過去,講述中充斥最多的字眼是“我”,我目睹著屬于那個講述者的回憶,有很多簡單素樸的對比,簡單素樸到只是在講述中提到過去和現(xiàn)在,有那么一會,我甚至在講述中聽到了隱隱的批判意味。由“過去”限定的時間里面,暗含了太多的神秘鬼魅的氣息,那是一個被密林包裹的世界,密林里面充斥著太多的物,特別是各種各樣有著敏銳的目光的鳥類,它們用敏銳的眼光洞察細化我們用粗放的眼光看待的世界(也許那是我們只有借助精密先進的設備才能看清的世界),它們還能看到更多我們常人所不能看到的色彩。講述者中有一個人是色盲,他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了黑白,但那個講述者堅信那些鳥類是有那樣的神奇的視力的,在他陶醉的表情里,我看到了眼前的這個講述者真心希望自己是鳥類之一種,色彩豐富的世界,炫目,幻變,繁衍,龐雜。我也希望自己能是一只能夠看得到很多色彩的鳥,那時我將像離我們只有幾步遠的櫟樹上的那只我無法叫出名字的鳥一樣在樹上跳躍撲騰(當看見那只羽翼柔滑,還有著各種白色斑點夾雜在黑色羽翼中的鳥時,我才意識到自己還沒有想清楚到底想成為鳥類中的哪一種?在他們的講述中,鳥類的種類,以及叫聲實在是太多了。那個色盲的講述者,他的視力根本就不影響他的講述,如果不是他自己說自己分得清黑白的話,沒人能相信眼前這個講述者真的就只能看清兩種色澤,而且還是在某些時間里會讓人絕望的兩種色澤。黑與白對照。我都不知道在他的講述中,是如何把有別于這兩種的顏色講述得那么豐富多彩,或者他早就是某種鳥類,專門在夢中出去覓食,并在夢中看清了世界的豐富多彩)。講述者,繼續(xù)講述著,但我發(fā)現(xiàn)他講述鳥類的時間很長,他只是一再重復鳥類的繁多,以及繁多的鳥類所需要的繁多的樹木。在他的講述中,繁多的樹木是沒有問題的,那時森林沒有遭受像現(xiàn)在這樣的砍伐。在他的講述中,遼闊之地,那是屬于密林的遼闊,而現(xiàn)在的遼闊之地有時是大地荒漠化的遼闊,而那么紛繁的密林,至少在他的講述中,還有在我的思想深處那應該是遙不可及的。除了鳥類而外,曾經(jīng)的那些密林里還生活著各種獸類,每到夜間,那些獸類就在密林深處盡情地嗥叫,而有些鳥類在樹枝間沉睡,一些動物也安然入睡,嗥叫的嗥叫,安睡的安睡。眾多野物出現(xiàn),眾多的鳥類,眾多的古木,眾多的獵槍,眾多的巫師,眾多的文化,但似乎這就夠了。跟隨密林繁衍而出的文化,也是我所感興趣的。太多文化,當深入云南的高山峽谷之中(畢竟到現(xiàn)在我更多時間是不停地在那些高山峽谷之中行走,一種在一些時間還是有點點獨立的行走),會發(fā)現(xiàn)即便現(xiàn)在依然能看到各種各樣的文化,太多文化的根與魂便是密林,是密林與人的生存狀態(tài)之間的相生繁衍。一個又一個最原始的祭祀活動,就在那些被密林里舉行著,不是以悄悄的方式,真不需要掩藏,那些祭祀活動是重要的,是那個遼闊之地之所以為遼闊之地的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沒有人明說,也很少有人去隨意評價那些祭祀儀式。講述者給我講述了一些祭祀儀式,講述者給我講述了自己曾參加的一些祭祀儀式,他口中的祭祀儀式與我現(xiàn)在所經(jīng)歷的祭祀儀式有著很大的區(qū)別。這是出生地的過去,以及由出生地往外擴展幾十公里(甚至更多)的范圍內(nèi)的世界的過去。過去就真成了過去,在他們的講述中,我開始變得不再那么自信,畢竟在他們講述中的紛繁絢麗的自然世界,竟可以變得如此這般荒漠化。曾經(jīng)我在一些自然環(huán)境里面,感受到了生命那種生生不息的力量,自然的生生不息的力量,而隨著某些文化的消失,那些生生不息的力量亦有枯竭的時候,是枯竭了,既然枯竭了,我便在那個時間里面有了強烈逃離的愿望,我是明目張膽地就逃離了,很多人都目睹著我的逃離,接著別的很多人也開始以各種各樣的方式逃離,只有那個講述者依然還在堅守著,一種無奈的堅守,一種很長時間里都是活在過去的堅守。活在過去,這將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情。在一些地方,很多人都活在了過去,他們只能活在過去,除了活在過去而外,他們就再也找不到活在當下的理由了。我跟著講述者進入了一個過去的出生地。接著我還跟著很多講述者進入一個過去的出生地。講述者和我都不是那種很絕對的人,我們都知道了當下的某些好,但同時我們似乎也看到了過去的某些好,似乎有那么一會我們都意識到了回望的重要性。
我就是通過別人的講述進入了那個遼闊之地,我可以以一個旁聽者的角色進入其中,我也可以通過以某種具體的角色進入其中。我先是以一只螞蟻的角色進入了其中(我曾經(jīng)跟后珍在大地深處認真地觀察過好幾種螞蟻,我熟悉螞蟻,我覺得自己真就可以成為一只螞蟻的樣子,我可以沿著那些自己多次遵循的路徑,由某種特別的氣味制造的路徑進入講述者口中的遼闊之地),但這樣的遼闊于一只螞蟻而言,真的是太遼闊了,那真正可以吞沒我的遼闊,但我也樂于被那樣的遼闊所吞沒。成為螞蟻的我,必須要爬到某個制高點,才能真正把這個大地的遼闊看清,但我似乎聽到自己作為一只螞蟻在爬行過程中的氣喘吁吁,當聽到那沒有任何節(jié)奏的喘息聲,我又有點點不愿意以螞蟻的角色進入其中,那我就以一只小熊貓的身份進入其中吧!畢竟這樣一只小熊貓曾讓我印象深刻,我曾在高黎貢山植物保護所里見到了一只小熊貓,一只差點被非法盜捕的小熊貓,它的毛色亮麗,臉頰上漂亮的白色斑紋,那便是造物主最完美的造物之一,它那純凈的眼睛,便是那時我最想要的眼睛。那樣的眼睛是在一片繁茂的密林之中才能生成,那我就以一只小熊貓的身份進入講述者所講述的那個遼闊之地吧!那樣的一只小熊貓必然需要的是那樣的一個遼闊之地。
b、以屬于我的方式進入
沒錯,這是一個屬于我的遼闊之地。這不是那些講述者口中的遼闊之地,它是真實存在著,現(xiàn)在依然還存活著!斑|闊之地”,會不會有點點大而無當,這是在定義這個地域時,我不斷思考的。我在審視潞江壩的時候,與在審視別的很多地域一樣,不斷有著一些新的對于它們的認識,有些認識隨著認識的不斷深入,經(jīng)常出現(xiàn)把原來的認識推倒的情形。而在認識潞江壩這個地域的過程中,我一直保持著那種很陌生的眼光,同時初次來到潞江壩,我的思想里面就已經(jīng)有了“遼闊之地”這樣的認識。這樣的認識,一直保留到了現(xiàn)在。重點是看你以什么樣的一種方式進入其中。重點是看你用怎樣的眼光來看待它。似乎這樣的話語一直在我的耳邊縈繞著,激蕩著,有著音樂的那種節(jié)奏,有著不同樂格的音樂所應有的作用。我真的在那么一些時間里被這樣的想法所困擾。我曾認真地審視過眼前的這個地域,它到底是不是真如我所說的一樣是“遼闊之地”,我經(jīng)常會用一些貌似不負責的語言,以及只是我私人的感受來定義一個地域,甚至誤解一個地域。在這里,就讓我繼續(xù)用那種有點狹隘的思想來定義一個地域,以及誤解一個地域吧!在這里,我就以屬于我的方式進入其中!斑|闊之地”這樣的表述,無疑又是不明晰的,這里我用了“又是”,畢竟這樣的表述,確實已經(jīng)有多次出現(xiàn)在我的筆下。當我再次身處在眼前的這個遼闊之地時,是我一次有意地回去,我是已經(jīng)調(diào)離了潞江壩,或者用更準確些的表達應該是“逃離”,我確實就是以逃離的方式逃離了這個地域。在我的逃離過程中,也是曾有那么一些讓我倍感痛苦惆悵遺憾之類的東西接連出現(xiàn),我承認自己是愛眼前這個地域的,即便是到現(xiàn)在我依然對這個地域很留念,但最終我還是毫不猶豫就離開了這個地域,在這個逃離的過程中,我的下一個目的地并不是另外一個鄉(xiāng)村而是城市,似乎逃離的理由真就是這樣的簡單。我總覺得有一些藏在暗處的思想,早就已經(jīng)把我禁錮起來,也早就把很多人禁錮起來,像我一樣渴望著從這個地域調(diào)走的人很多。我們會因為短時間的一些原因而無法調(diào)走而很失落,有那么一些人就那樣一直失落著,我有那么一些時間里,也曾失落著。我承認自己是在那么一些時間里失落了,但我也要說那樣的失落在我身上并沒有長時間存在著。每當意識到自己的內(nèi)心里面有那么一點抑郁的時候,我就會有意讓自己墮入那個于我而言的遼闊之地,就像現(xiàn)在的某些時間里我突然感覺到在城市中生活的不適感時,我再次回到了潞江壩。于我而言的遼闊之地,確實就是于我而言的遼闊之地。我本想很節(jié)制地表達自己對一個地域的感受,但在這里,我似乎也突然感受到了有些時間里,是不需要這樣的節(jié)制的。我突然之間意識到用這樣一種噴涌的情感,表達著對于一個地域的情感,也是很有必要的,我也可能就只是這樣表達一次,更多時間里,我還是更喜歡那種很節(jié)制很安靜的表達方式。其實準確地表述,潞江壩也不是真正的遼闊之地,即便我看到了比潞江壩還要遼闊很多的地域,但從某些意義而言,潞江壩就是遼闊之地,潞江壩就是我的遼闊之地。潞江壩所帶給我的遼闊感覺,從視覺開始,或者視覺只是局部,也不是最主要的,而主要是精神上。我精神意義上的遼闊之地,在很長時間里,我精神方面很多的疾病,不斷經(jīng)受這個遼闊之地的治愈。在潞江壩,我強烈感受到了內(nèi)心的所求,以及某些私欲的可怕。如果我沒有來到潞江壩,如果我沒有來到高黎貢山,再準確具體一些,如果我沒有來到潞江壩的那些村寨之中,如果我沒有來到芒棒,我沒有來到芒彥,我如果沒有來到別的寨子,我將會倍感壓抑晦暗,我是感覺到了屬于我的壓抑晦暗,以及屬于一個群體的壓抑晦暗,而真實的情形是我?guī)缀醢崖航瓑蔚乃写逭甲吡艘槐,東風橋,往上是老橋,是赧滸,然后是賽馬壩,然后是小寨,然后是新寨,然后是芒棒……
我出現(xiàn)在了新寨村,在那里喝了幾次酒,只是喝酒;我出現(xiàn)在了芒彥村,去岳家喝酒,同時去看村寨里面的那些古木,有各種各樣的古木,有棵古木之下是一塊大石頭;我出現(xiàn)在了芒旦村,我在芒旦村和我遠在出生地的母親打電話,在電話中,我嚎啕大哭,我沒有絲毫掩飾就當著眾人的面嚎啕大哭;我出現(xiàn)在了叢崗新寨,想說服那些輟學的傈僳族學生,但最終輟學的學生一個也沒有回來;我來到新城,在某個天然溫泉里,沒有任何顧忌地邊泡溫泉邊喝泡酒(后來才知道泡溫泉時是不能飲酒的)……
c、用語言來定義
一個世界被語言來定義。多種民族的交雜,以及在潞江壩那個小范圍中的地域之間的差別,以及密林,制造了潞江壩的語言世界。在這個語言世界里,人的語言占據(jù)著重要作用。最終我被這個語言世界所融化,當我從潞江壩回到大理后,我依然講著一口濃重的潞江壩方言。潞江壩的語言,就在我的身上留下這樣深刻的印痕。
用了三年多的時間才算真正進入了這個遼闊之地。在面對這樣一個遼闊之地時,我總以為時間能解決一切問題,而現(xiàn)實中卻不是這樣。伴隨著時間的不斷更迭,我不斷深入其中,并不斷被里面接連涌現(xiàn)出來的驚奇所吞沒。在很多時間里,我樂于被那些接連涌現(xiàn)的東西所吞沒,就像我初次見到那些榕樹,到認識到榕樹是作為神樹存在,再認識到與榕樹有關的諸多東西,像神話,像民間的敘事,像民間敘事的簡練……在那三年多的時間里,我一次又一次來到那些榕樹林里,坐于某棵榕樹之下,屬于人的語言在那個世界里淡化,屬于自然界的語言開始以它的方式濡染著像我一樣的人。從語言進入一個世界,我必然要弄懂這個世界的語言。在潞江壩,有好幾種語言在努力表達著這個世界,一個世界在不同的語境中被復述被呈現(xiàn)。我也嘗試過用自己的母語表達著那個世界,在表達一些東西時,我明顯感覺到了母語的乏力,我的母語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一棵古木,我的母語只能又去借助別的語言來完成對于那個世界的表達。也許,只有在那個世界里繁衍出來的語言,才能真正抵達那個世界,那是真正的抵達,沒有任何隔閡,沒有任何表達上的障礙。
d、以別人的方式釋義
鐘立風的歌詞:明天我就要離開城市,置身荒野。我也多次有這樣強烈的渴望,內(nèi)心里面就這樣沖撞著,似乎在潞江壩,似乎在那些荒野之中,我只看到了自然的好,而自然會給人帶來的一些諸如不安的東西,我卻絲毫不曾感受到。我要像鐘立風所唱,從明天我就要離開城市,回到潞江壩,置身荒野,即便只是暫時置身荒野。在荒野審視自己,看看自己在荒丘之上的影子,看看自己的影子給一窩螞蟻帶來了暫時的陰涼,陰涼是重要的。在一些時間里,我讓自己置身于荒野,我也就是為了尋找陰涼,陰涼是我喪失了多年的東西,我一直感覺到嘴巴干裂,我一直感覺內(nèi)心里面同樣也是干燥的,我一直目睹著屬于出生地的陰涼的不斷消失,我需要的不是短時間的陰涼,而是長時間,持續(xù)很長時間的陰涼,覆蓋面很廣的陰涼。而在潞江壩,我可以坐在某片榕樹林里,就那樣靜靜地坐著,讓那些近乎恒久的時間所帶來的陰涼把我徹底覆蓋,我需要以這樣的方式重新找尋那些曾經(jīng)喪失的東西。在陰涼的世界里,我才會讓自己真正冷靜下來,在陰涼下面行走的螞蟻和在烈日之下行走的螞蟻的行走速度是不一樣,在陰涼的世界里,我和螞蟻一樣,重新找回了那種失控的節(jié)奏。在這片遼闊之地,我要更多地面對自我以及獨自面對時空以及獨自面對寫作的那種獨立的感覺,這些私我的東西在遼闊之地不斷被放大,似乎在很多時候,這些東西并沒有因身處遼闊之地而被稀釋。
遠人的詩:好像所有人都去了遠方,因為遠方有山巒、有密林,有飛鳥棲息時的翅膀,有一萬條河流匯成的汪洋。而在潞江壩,所有人都不需要去遠方,山巒、田野、密林、飛鳥棲息、野獸奔走、大河湯湯,都在近處。在潞江壩,隨處可以見到象征意與現(xiàn)實意的交疊。但有些東西,也在遠方,是有那么一些人走向了遠方。我也想成為那些遠行的群體中的一員,我最終成為那些走向遠方的人中的一員,我見到了一個又一個空城,一個又一個空巢,一個又一個空村,我想問問路邊的那些螞蟻,那些人去了哪里,螞蟻們就是這樣回答的:“他們都走向了遠方,集體走向了遠方,在那個遠方,有一場很大的祭祀活動,在山腳,在古木包圍著的廟宇里。”我沿著螞蟻指給我的方向走去,我知道那些人最終成為了山巒、密林、宗教的一部分。
e、這將是一個無法輕易定義的世界
在遼闊之地,有著各種各樣的奇人異事,或者是根本無法輕易讓我們把握的人,我眼前又出現(xiàn)了一個講述者,這是一個貧瘠之地,似乎一貫貧瘠,土地的貧瘠似乎從一開始就無法得到很好的解決,但沒有人會因為土地的貧瘠而主動離開,遷徙似乎從未發(fā)生過,曾經(jīng)一些被動的遷徙曾經(jīng)發(fā)生過,就像在一些地方,那個地方,我只是隔河相望,那里早就建好了一些統(tǒng)一的建筑,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三年甚至更長的時間,那些在高山之上的人并沒有搬遷下來,那些新建的房屋就那樣荒廢著,并迅速荒廢,畢竟沒有任何的人氣,只有荒野之氣,荒野必將要把那些房屋吞噬,讓它們成為荒野的一部分。還是有著一些割裂的東西,但有些時間里,我又覺得似乎那些荒廢的房屋已經(jīng)回歸荒野,并真正成為了其中的一部分,也許,我在那片荒野中長時間呆著,我也將成為荒野的一部分,我同樣也應該是被那片荒野所吞噬。似乎他們只是不想離開曾經(jīng)熟悉的貧瘠之地,似乎真就可以這樣輕易定義一個群體的生存現(xiàn)狀。而那些人為何要拒絕早就已經(jīng)規(guī)劃好了的遷徙,其實絕對不是這樣輕易定義這么簡單。遷徙,將是一個不能輕易定義的過程。
精神困境,頭腦被禁錮,道德危機,精神訴求,以及為了某些忘卻。精神不應該被奴役,但有時又沒有辦法。“人類沒有具體的東西可以寄托希望的時候,只好抓緊幻想不放”(《被禁錮的頭腦》)。把自己的思想禁錮起來,當把自己封閉起來,一個暗的世界存活著,一個明亮的世界可能就會展現(xiàn)出來。在一些所謂的空村里,我看到了這樣的一群把自己禁錮起來的人,我真的希望和那些人之間有一些交流,但最終并沒能交流,其中一些人冷冷地看著某個地方,我被忽視了,但我仍然需要表現(xiàn)出興致勃勃的渴望與介入。我來之前是帶著很強烈的興致來的,我有著很多的計劃,我有著那種很多強烈的對于那些未知世界的渴望與期待。特別是我在一些健談的老人那里,收獲了關于許多民間一個又一個讓我感到震驚和著迷的口述史之后,我必然應該有這樣的期待。但在一些村落里,我最終感到失望了,在那些村落里,我并不能收獲很多,那些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老人,腦海里面一定有著很多東西,但一些原因讓他們對于講述以及回憶失去了興趣,有一些老人就是按照一定已經(jīng)固定或者是僵化的行為來進行著每天自己從那間空房子里面走出來,再到某棵古樹下呆坐一天的生活。這些所謂的空村,正面臨著遷徙,像下文要提到的平坡,平坡的很多人最終移民到了潞江壩。所謂的空村里有著一些古樹,那些老人把古樹當成了自己暫時依靠的對象,他們情感所要依托的就是眼前的那些古樹,那是長得異常豐茂的古樹林,在那個季節(jié),樹上的葉子在風的撩撥下紛紛墜落。對于那些老人而言,大地星辰古木是重要的。我看到的可能只是表象,又是表象,但我已經(jīng)無法拒絕表象,在一些時間里,我甚至會迷戀上表象,甚至會滿足于表象。
我看到了這樣的一個老人,再一個老人,再一個老人,這樣在我腦海里有時會聚集,我可能見到的可能只是某個時間段里面一個村寨所表現(xiàn)出來的暫時荒涼。在很多地名背后,這樣的荒涼其實并不是真的表現(xiàn)得那么強烈,是屬于精神層面的荒涼。當然在一些村寨表象世界的荒涼和精神世界的荒涼達成了平衡。平坡那個寨子,代表了一種失衡。在平坡,人們隨著遷徙,許多物事開始變得破敗不堪。與平坡一樣經(jīng)受遷徙沖擊的許多個村寨,在遷徙過程中一些屬于精神層面的東西一件一件掉落,落地不是生根,而是干涸,而是消失。還有一些東西在遷徙過程中無法被遷徙,像一棵已經(jīng)被人們祭祀了很多代的神樹,也許,一些在經(jīng)過遷徙之后的老人,有時會呆呆地望著原來家的方向。每年,人們會回到原來居住的地方,在那些荒草萋萋的地域里找尋著自己的祖先,自己的神,自己的根脈。每年都要回到那些已經(jīng)變得荒涼(因原來的物的破敗而荒涼,雜草卻異常繁茂),正日益變得陌生的環(huán)境里,他們確實是在回來重拾一些東西。我恰好是在某個冬日(冬日這樣的表達有著黃昏一樣表達的意味,都帶有著某種暮色的荒涼以及混沌),來到了那些已經(jīng)遷徙走的村寨,一種對于內(nèi)心造成直擊的荒涼。他們在遷徙到新的地域之后,面臨的是精神世界的流浪,有些遷徙便是流浪,流浪的感覺會帶來別的一些孤獨的感覺。孤獨的群體,一個為了適應新的環(huán)境而顯得很艱難的群體。但可能在這里我也過于專斷了,遷徙未必就是不好的。
遷徙的人群,以及失去某些信仰的人群。一些人將要被動地忘記了一些東西,也會被動地遺忘一些東西(那些被荒草以及別的植物所遮蔽的世界里,許多人一開始還能通過尋找看到那些自己要尋找的東西,而有些東西被遮蔽了也就被遮蔽了,也就慢慢從自己的世界里面消隱)。我看到了一些因人們不愿意搬來而形成的空村(就像江那邊的那個空村),那些空村被建在一些平地,但那些建筑的樣式與居住在山上的那些人家的建筑樣式是不一樣的,這樣的不一樣,有時也就意味著了隔閡,而在一些空村里,我看不到自然的痕跡,自然是很重要的,就像在滇西的那些村寨里面,一棵神樹的重要性。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應該在那些空村里面有所體現(xiàn),最終卻沒能得到體現(xiàn)。只有從那些空村再往外,有很長的路,才能真正感受到自然的東西。森林,河流,大地上的荒草以及灌木叢等等才是自然的象征之物。而很可惜的是沒有了這些象征之物,同時也是實實在在的自然之物的東西。我們要通過這些自然之物,完成許多東西。
有些遷徙會帶來空虛、荒謬、荒漠、獨立思考、雙重人格、令人窒息的荒涼。無序的東西太多,變得太過雜糅和冗長單調(diào)。在荒山上重建有序,重建的有序中又充斥了太多的無序。在一切陰暗中,我似乎也看到了自己內(nèi)心里面的陰暗,甚至是一個群體的陰暗。我們需要那種溫暖的東西。我們真不想要那種溫暖的外衣被剝掉后的丑陋,那樣的丑陋會讓人感覺異常發(fā)涼的荒涼。
f、簡短與繁復
繼續(xù)以潞江壩為原型吧,或者如潞江壩一樣的地方作為我的原型吧!潞江壩,怒江,大橋,一些古老的鐵索,以及花,以及江霧,以及農(nóng)田,以及村莊,以及時間對于地域的解構,以及我在想多次無意識就墮入其中的因由。
g、以某種方式釋義
某個人和我在某個酒桌上暢談文學,他說你確實應該好好寫寫這個地方,至少這是一個讓你的情欲異常蓬勃旺盛的地域,這也是一個讓你的瞳孔里充盈著一片綠樹一江藍水的地域,你一定要讓自己的文字真正進入地域的內(nèi)部,我不想看到你筆下出現(xiàn)的老是一個大框架似的關于這個地域的東西。我與他干杯,干了兩杯,就兩杯的時候,我開始感覺到頭暈,我開始發(fā)覺自己是醉了,我跟他說自己亟需解決一泡尿的問題,我就那樣進入了那個房子背后的世界。進入一個世界,就以那樣的方式進入一個世界,就讓文字以我那樣的方式進入一個世界。那時,在那片古樹林里,我看到了一些老人正在某棵神樹下祭祀,我知道自己絕對不能在那里解決那時候自己要解決的問題,但我知道自己通過別的方式可以解決別的一些問題。我跳入一個咖啡地里解決了一泡尿的問題,然后從咖啡地里快速沖出來,我不想暫時回到酒桌,我遠遠望著那個祭祀場景,祭祀活動里面有著這樣一些物(我用肉眼遠遠能夠看清的物):樹上掛著的紅布條,一些竹簍,一些熟食,一些五谷,一些香,以及茶水、酒水,以及還有其他一些我那時看得不是很清楚的物,還有一群人,都是男人(除了那個女巫師),女巫師,我開始納悶了,在那個世界看來,女人不能在祭祀的時候出現(xiàn)在那棵神樹之下,那為何女巫師會出現(xiàn)。直到后來,我才直到,巫師是不分性別的。寫那些自身世界在面對外部世界時精神的掙扎與無措(茫然無措之感),看到一個遼闊之地里,疾病的隨意滋生,讓人無法接受的方式,疾病就以人的方式(生命的方式)在我面前活蹦亂跳,我看到了一個又一個被各種各樣疾病困擾著的人。在面對著那些人時,我經(jīng)常會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我曾在以下這些情形下(場景中)多次失控,像面對那些民族舞蹈,像看到在云南省南澗縣的三道彎舞蹈,每次看到那些舞蹈,我都要感動得落淚,可能那時民族性說在我內(nèi)部形成的狹隘,以及我所情不自禁就享受著那種狹隘感,讓我無法逃脫民族性的綁縛,我是失控了,我的眼淚確實是止不住地簌簌落下。
h、這將是一個無法定義的敘述方式
在潞江壩,一些文化正以多種多樣的方式消失,有些文化以文化的名義消失的。
i、以屬于我的方式釋義
我拍了關于潞江壩的一些黑白或者單色照片。對單色和黑白的迷戀有時幾乎到了病態(tài)的地步。有時我就在想把自己內(nèi)部的一些東西同樣用這樣的方式消隱:像精神的躁動與無序,像自我的喪失與淪陷……精神的力量,對于內(nèi)部世界和諧的重要作用。
j、以屬于我的方式,或者屬于一個群體的方式離開
和岳、老趙經(jīng)常會有一些有意思的對話。那時我們的對話,就是跨界的,是一種無法類化的對話。我們帶著強烈的感情、私情,來看待眼前的這片土地。我直言這片土地給予我的東西很多,諸如讓我見到一直夢寐以求的繁茂的密林,密林于我很重要。我多次進入岳家,也曾多次進入老趙家,我單獨去的時間多一些,有時和我一起去他們家的人有老廖、軍哥、老胡、公雞……在這里,我用了他們的外號,我們就那樣可以在酒桌旁待一下午,甚至待到很晚,然后拖著酒醉熏熏的身子離開岳家或者老趙家,然后很長時間里墮入夜色的繁雜之中。在那個喝酒的過程中,我們觸及到了我們內(nèi)心深處壓抑晦暗,還有其他。岳的父親曾經(jīng)在江對岸的一個村寨教書,在岳的口中我真正理解了他那話有點少的父親。他父親要努力面對那個依然落后一直偏狹的村寨,只是一河之隔,但江這邊要富庶很多。岳的父親來回穿梭于兩個不同的世界里面,對比的強烈感一直在他的內(nèi)心里面東奔西逃,在他父親的眼里,我也曾看到了一些類似絕望之類的東西(那時岳的父親還沒有從那個村寨調(diào)走),我們很少談論他教書的環(huán)境,畢竟那是一個很艱苦的環(huán)境,而岳又在江的這邊教書,又是對比。前些時間里,岳的父親調(diào)回他家旁邊的一個村寨里,我曾經(jīng)從那個村寨經(jīng)過,整潔的水泥路面,各種式樣的新式建筑,樹木繁密,那段時間剛好是攀枝花行將凋謝的時候,但依然一樹又一樹繁密絢爛的攀枝花讓人激動,特別是我。我不斷地停下摩托車,只是為了好好拍幾張眼前的那些美麗的攀枝花,以及別的房前屋后長得繁密的古木,還有那些錯落的田地,以及溝谷里面流淌的河流,以及那些剛放學而在路邊雀躍的小學生。這樣繁盛的世界里,無疑充滿了各種讓介入者(特別如我這樣的介入者)無法自拔的激動,一種無法言明的激動。就在那個村寨里面,我內(nèi)心里不斷涌現(xiàn)出了想在那樣的世界里長時間生活下去的念想,在潞江壩的很多地方,這樣的念想都曾先后涌現(xiàn)出來過。而岳的父親和很多老師一樣,是無法自己選擇要教書的環(huán)境,而是那樣的環(huán)境選擇了他們。那樣的環(huán)境必然要有那么一些老師,而在那樣交通極為不便還很偏僻落后的環(huán)境里,只有像岳父親一樣的老教師才會在被安排到那些地方時會把內(nèi)心的不滿遮掩起來。
在那個遼闊之地,在那三年多的時間里,似乎有了一些屬于我自己的關鍵詞:巫術(已經(jīng)多次提及,被我重復,這里依然要被我重復,但應該只是簡單重復“巫術”二字這么簡單)、大地、神靈、神性、有序以及無序、純凈、繁盛(生命力的旺盛,情欲一般的繁盛狀態(tài))。2014年的3月,我把這些關鍵詞擱置在某處,然后拖著一包行李離開了潞江壩。我就這樣以我的方式,或者一個群體的方式離開了這個遼闊之地。那年調(diào)走的還有老胡,還有調(diào)動了三年多才調(diào)走的張,還有一些人正在努力調(diào)離。我們在離開的過程中,內(nèi)心并不平靜,一直沒有平靜,直到現(xiàn)在依然沒有平靜。這樣的離開,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激起了很大的波瀾。我的魂,長時間地留在了那個遼闊之地,并依托于那個遼闊之地很好地活著。我看見了很多人接連離開了那個遼闊之地,有些人在那個遼闊之地死去,有些人活著離開了那個遼闊之地,我看到了一些人在那個遼闊之地里面活得很好,也有那么一些人活得很艱難。
(作者簡介:李達偉,1986年生,現(xiàn)居大理。作品見于《大家》《青年文學》《清明》《文學界》《民族文學》《青春》《散文選刊》《青年作家》《邊疆文學》《滇池》《人民日報》等報刊。有長篇系列散文《隱秘的舊城》《潞江壩:心靈書》《暗世界》和《民間》。長篇系列散文《暗世界》獲2014年中國作協(xié)少數(shù)民族作家重點作品扶持,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曾獲滇池文學獎、《黃河文學》雙年獎,孫犁散文獎、滇西文學獎、保山市文學藝術政府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