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山
觀音山是我們昌寧的一座山。
去年六月,我開車穿梭在林木參天的觀音山林區(qū)公路上。沿途的林海,閃爍著綠如碧玉的光彩;樹上布谷鳥的叫聲和叢林里尋找野生菌的人聲,使這茫無邊際的叢林充滿了盎然生機。
如果不是當(dāng)?shù)厝,誰也想不到30多年前,這里曾是一片無人問津的荒山野地。
那時候,周圍的山民日子艱難,唯一的出路就是靠著山里的一草一木,“燒了砍,砍了燒,觀音山上無寸草。”天長日久,重巒疊嶂的山峰猶如一個個被脫了衣褲的“頹頭”。好可憐。
其實,可憐的不是觀音山,而是周圍的山民。一到雨季,時時暴雨,天天山洪,那些泥石流喲,發(fā)起威來,叫人驚心動魄,聲音如雷吼一樣,呼嘯著朝山下滾滾而來,眨眼間,糧田成了茫茫“荒!薄M粵_毀的莊稼地,老人們只能跪下來祈禱上蒼:“老天啊,請留給我們一點活路吧……”年輕人攥緊拳頭,咬牙切齒:“媽賣豬呢!這洪水咋這么雀(當(dāng)?shù)胤窖裕憾纠、缺德)?專門來捂我們口中的糧——這不是來捂老百姓的命嗎!”
我們生產(chǎn)隊本來就小,僅30多戶人家,30多畝田地。幾場大雨過后,田地變成了一洼泥沙。幸運的是,公社的領(lǐng)導(dǎo)真好,當(dāng)天就組織了幾個民兵排,還開了幾輛拖拉機。人和“鐵!币黄鸶桑瑤滋炀桶涯嗌惩谱,附近的山民把秧苗從幾里遠(yuǎn)的地方翻山越嶺、一擔(dān)一擔(dān)地送到田頭地腳,還親自幫我們栽,栽完,喝口冷水就走。我們過意不去,連聲說“感謝!感謝!”他們卻說:“哪里哪里,你幫我?guī)汀⒋蠹規(guī),才會把‘窮’字搬得走!”我們村的人感動得都哭了……幾天后,被沖毀的田就泛綠了。
可那些重新“冒”出來的綠丫丫,就好像得過一場癆病一樣,瘦骨令丁、黃皮寡瘦,幾個月后,秧苗灌漿了,可沒有幾穗谷穗是飽滿的。秋收時,收不了幾顆谷子,家家戶戶的肚子還是癟癟的——吃不飽呀!
鄉(xiāng)親們無論白天黑夜地苦,田里的莊稼仍然是“撒了一大籮,收得幾顆顆”。一年著(方言:遭)災(zāi)還不怕,年年來山洪,田里的苗被折磨得焉擺擺的,兩個肩頭扛張嘴,還不怎么的;每家每戶都有一窩嘴,單靠那幾棵“黃皮寡瘦”稻谷,咋個塞得飽喲!
村民們想不通是什么原因,只好認(rèn)命。1984年,政府派人來,鉆進(jìn)觀音山,東看西望,發(fā)現(xiàn)了問題。幾天后又來了人,把群眾招攏來:“鄉(xiāng)親們,要造林!”
林業(yè)局的徐興、李世坤等人,帶領(lǐng)著一些職工,抬著叉叉桿桿,在山里搭起一個個窩鋪,從早干到晚,風(fēng)里來雨里去——開始造林啦!
很快,荒山上響起了大鐵牛的吼叫聲,它們白天“噉當(dāng)、噉當(dāng)”,晚上也“噉當(dāng)、噉當(dāng)”,把個荒山搞得像光棍漢討老婆——熱鬧得要瘋起來了。有一天,我去林場看熱鬧,場長徐興塞給我一包種子:“老子們種,你們也來種,周邊村里的人都來種……眨眨眼,觀音山就會變成花果山,山下的莊稼就再也不會‘黃皮寡瘦’了!”這個老徐喲,說話雖粗一點,可句句在理、滿口順耳呢。我樂了,撒腿就往村里跑,叫人去種樹。
那幾天,我開著“狗”扶拖拉機,到處跑,不是拉樹苗,就是運種子;村里人全趕來了,說:“老普你敢干,老子也敢干!”整個觀音山到處是種樹的人。看著那片經(jīng)常作孽的荒山,我說:“對不起啰,‘光身子姑娘’,今日我們要打整打整你,你可不要說我們作風(fēng)有問題——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我們還是學(xué)過的喲!”
30多年過去了,今日走進(jìn)觀音山。當(dāng)年荒得叫人心口打抖的山坡,今日綠得直刺眼睛;森林密密麻麻,鉆進(jìn)去,沒有人陪著,就別想鉆出來。村里人說:“進(jìn)觀音山,要防著山賣(當(dāng)?shù)厝税堰M(jìn)山迷路叫做“山賣”)呢!”好些外地人經(jīng)常來觀音山閑游浪逛地搞什么“旅游”。他們說:“這原始森林好害怕呀!”我嗆了他們一句:“‘原始’個屁!要說‘原始’,老子們就是這‘原始’的阿祖!”
四角田的花老頭
花老頭叫木老偉。
保山老早就有個花街了。每逢端午,各種花卉一起聚攏到保山去,把保山美死了:到處花山花海,車上、路上、房上、房下、山上、山下、壩頭、壩尾,有人說,保山無處不是花。當(dāng)然近幾年蓋房子,壩子上的花少一些了,可城里沒見少了花。前幾年,一到五月,各地的人不把花留在自己家里看,卻去保山湊熱鬧。辛辛苦苦種出的花,白白去給別人看,為什么呢?我們四角田的老木老是想不通:到處都有花,按說,昌寧的花不比保山少,湊個花街,多多有余。
因此,老木開始自己養(yǎng)起了花。他經(jīng)過幾十年的汗水澆灌,“澆”出了好幾個名貴花種:茶花、桂花、杜鵑、玫瑰,還有什么郁金香啦等等等等……反正到他花園里,眼花繚亂的,數(shù)也數(shù)不清。我說:“老木呀,種這些花整什么喲?”老木懶洋洋地回答:“看也!”我對花不著(方言:入)行,問得有點不對路,他有點不耐煩,故意把話縮成了兩個字加個感嘆號。單“看看”會吃得飽?這回老木話多起來了:“咋個吃不飽嘛。你這個憨包包,只曉得整天去開你的‘狗’扶拖拉機,騰騰、騰騰,‘騰’來‘騰’去,老想著‘騰’錢養(yǎng)嘴,曉不得種點花養(yǎng)養(yǎng)心!”老木不僅養(yǎng)花,還種草藥,為什么嘛?他說:“凡草皆可入藥也!”老木進(jìn)過幾天孔門,識幾個“狗腳跡”(當(dāng)?shù)乜谡Z:即字),說話文縐縐的。我也不怪他,反正能聽懂個八九不離十也就得了。我說:“老木呀,你整天挑肩磨背的,要到老遠(yuǎn)的城里克賣,苦呀,還不如我用拖拉機替你送去,你又松活又可多賺錢,寡婦婆娘嫁好漢,不是更劃算嗎?”當(dāng)初,他不理睬我,以為我“想賺他的油錢”。后來一想明白了:挑去的花,花客們都罵他,你這個死老頭,小里小氣的,怎么才拿這點花?天長日久,老木這花老頭變成“尖”老頭了,他發(fā)覺發(fā)花財?shù)臋C會來了,急忙跑去跟我商量:“老普,花好賣呀,你能不能給我拉上幾趟,油錢照付不誤!币娝朊靼琢,我把雙手圈在胸前,故意裝腔作勢吼他:“你這個死老倌,該幫你的時候你不要,不該幫你的時候,你倒找上門來了——一句話:沒有空!”他瞪起了雙眼:“耳勒耳勒(方言:嘆詞,意為“啊呀啊呀”),賴哈螞打呵鼾——口氣大起來了嘛。不要趔撅(方言:擺譜)嘛——你要趔撅,世面上‘狗’扶式多的是,我就叫別人去拖!”我說:“逗你玩呢,你這個花老頭!”從此,我開始當(dāng)起了老木的“運花工”。一路上,我說“老板,今天能賺幾個‘寶’?”叫他老板,他也不謙虛一下,還洋洋得意地說:“老子一天賺的錢,夠你‘狗’扶拖拉機要拖一個月呢!”我說:“吹牛吧,反正吹牛既不打草稿,又不叫你上稅!”
幾年后,縣政府謀劃著要在昌寧縣城舉辦花街,號召花農(nóng)們都把花花草草湊到城里去,好好地?zé)狒[熱鬧。第一個花街,老木半夜三更地去敲我家的門,“老普老普快起來,幫我去拖上幾‘狗’扶拖拉機,明天一早花街就開始了!蔽疑炝艘粋懶腰,“天還沒亮呢,你忙著去偷人搶人啊?”“嘭嘭嘭……”他把門敲得全家不得安寧,嗓子大得像公鴨一樣,“你忙挺尸呀——錢苦夠了,老木叫你挺個夠!”
花裝得滿滿的一拖拉機,天才麻散(方言:蒙蒙)亮。老木坐在我旁邊,我扶著“狗”扶式,一路往縣城狂奔。他說:“慢些慢些,狗急了搶不著屎吃……”說完,嘴里還悠然自得地哼著:“花兒為什么這樣紅?為什么這樣紅?紅得好像觀音山的映山紅,紅得好像老婆身上披的大紅布……”什么亂七八糟的!這歌我聽過。我說:“老木,你這個反動分子!——狗嘴里長不出象牙來,什么好歌進(jìn)了你的嘴巴就被糟蹋了。”他說:“我樂呀!”
這老家伙熟人還挺多!剛進(jìn)縣城,就有人上來跟他打招呼:“老木,來了呀?花裝在這里!”原來早有人給他安排好了花鋪。不到一頓飯的時間,他的花鋪前就人山人海,我?guī)族仧熯沒抽完,老木的花就賣了一半,有幾棵茶花、桂花還被評上了一等獎。傍晚時分,老木的花賣完了,我駕駛著拖拉機往回趕,老木坐在我旁邊,被錢撐得脹鼓鼓的挎包挎在胸前,他說:“這個時代真好,只要你肯動腦子,肯苦,老天爺就一定不會讓你白干!
我的岳父是個打過戰(zhàn)的老頭
我的岳父何宗漢,是個打過戰(zhàn)的老頭,可惜已經(jīng)死了。死在剛剛改革開放的1982年,好日子才剛拉伸脫,他就拍拍屁股走了,也沒坐過我的“狗”扶拖拉機,走得好快呀!我這個做女婿的,一想起他,就到他墳頭邊抱著頭大哭一場:我的老爹喲……
岳父,1910年出生,1926年剛滿十六歲就參了軍,被編入中國遠(yuǎn)征軍11集團(tuán)軍71軍。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訓(xùn)練,成了一個整裝待發(fā)的抗日軍人!
馬年(1942)五月,可惡的小日本打到了滇西的潞江惠通橋,我守橋的部隊把橋“轟隆”一聲炸了,才把這些狗雜種們阻攔在江的西邊。從此,“你過江我就打!”整整打了兩年。到了猴年(1944)六七月,遠(yuǎn)征軍11集團(tuán)軍全軍出動,開始向駐守在松山的倭寇發(fā)起反攻。
到了松山,在炮火的掩護(hù)下,岳父所在的部隊即刻投入了戰(zhàn)斗。迎著嗒嗒嗒的機槍聲和轟隆轟隆的炮聲,岳父和他的戰(zhàn)友們早已把生死忘在了腦后,不停地往上沖。因為小日本居高臨下,上去的戰(zhàn)友們一批一批地倒下了!澳菆鰬(zhàn)打得好慘!”提起松山大戰(zhàn),岳父就感嘆就流淚:“那是用尸體堆起來的一座山!”看到身邊成堆的戰(zhàn)友尸體,岳父叫罵著死命地往前沖,剛剛接近小日本陣地,突然一顆炮彈在身邊爆炸,左手的指頭被打掉一個、被擊穿一個,他仍用右手扣著板機繼續(xù)往上爬。還沒爬上十多米,右手肘又被炸傷了,岳父把槍挎在脖子上,彎下頭打算去咬腰上別著的手榴彈導(dǎo)火索,打算跟那些狗X的小日本同歸于盡。此時,又一顆炸彈在身邊響起來了,氣浪把他沖下了坡,身子的一半埋進(jìn)了泥土里……等岳父醒來時,他已經(jīng)躺在71軍駐在保山后方的醫(yī)院里了。據(jù)岳父講,當(dāng)時參戰(zhàn)的71軍幾乎犧牲了三分之二以上,想起那些戰(zhàn)友,岳父就失聲痛哭。他還經(jīng)常痛罵自己:“我是個熊包呀,松山戰(zhàn)役還沒結(jié)束,我就帶傷了。沒有最后把小日本埋在山上,我好恨自己喲!”由于岳父成了傷殘兵,沒有打戰(zhàn)的能力了,國民黨做雀(方言:毒辣、作惡)事,不對傷兵進(jìn)行安置,也不發(fā)路費叫他們回家,他只好到街上賣了幾件軍衣,買了幾樣糖食果餅一類的東西走村串寨去叫賣,先糊混著把身體調(diào)養(yǎng)好,再作打算。誰知,他翻山越嶺到了昌寧的四角田村去叫賣,想不到遇到我的岳母。結(jié)了婚,才算有了一個真正的家。我相信讀書人常說的“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那句話。這都是緣份啊,要不我怎么會成了他的女婿?
岳父是湖南省瀏陽縣人。生前,他最愛聽那首“瀏陽河”的歌:
“瀏陽河,繞過了九道彎。五十里水路到湘江。江邊有個湘潭縣哪,出了個毛澤東,領(lǐng)導(dǎo)人民得解放……”
家在瀏陽,他好想家。∫宦牭竭@首歌,岳父就老淚縱橫?赡菚r,家家日子都還很憋(方言:窮),哪里有路費回瀏陽喲!直到臨“走”的頭一天,他還聲音微弱地哼著:
“瀏陽河,繞過了九道彎……”
(作者簡介:普永新,昌寧縣田園鎮(zhèn)四角田社區(qū)人,愛好讀書寫作,總想把自己的經(jīng)歷寫成文字與別人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