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一條并不寬敞的走廊,頂頭207號房便是她煉獄的地方。說長不長,三年半;說短也不短,三年半。
“把東西放下!惫献幽樑词刂钢粡埧看暗目沾舱f:“另外三個都在車間干活,雖然是三個販毒犯,人卻長得跟你一樣漂亮,脾氣也不壞!
元梅望著三床疊成豆腐塊的被子發(fā)呆。她一看見被子就害怕,尤其是那種裹著兩人體溫,蹉成狼窩似的被子,讓她渾身發(fā)抖。
女看守將她扶在床邊,職業(yè)性地安慰說:“元梅,沒什么大不了。進來這里的都不是一般的,一般的想進來都進不來。憑你浙大中文系的高才生,人又年輕,才29歲,刑滿也才32歲。再說,表現(xiàn)好,還可……”
女看守看她低下了頭,下意識地止住了話頭。
這時,另外三個收工回到207房,女看守讓她們換掉工裝,穿上淺藍直條紋的囚服,顏色雖然單調(diào)些,卻也能襯托出女性內(nèi)在的曲線。
“她是新來的,你們?nèi)齻要照顧好她!
“是!大姐。”
三人把女看守送到門口,望著元梅嘻嘻哈哈地說笑起來,嗯,不錯!比阿珠白,比阿珍水,比阿秀……嗯,性感……元梅卻一動不動地坐在床邊。
夜里下了場小雨,207號房漾起一絲絲涼意。那三個疲憊地入睡了,元梅卻像得了癔癥似的,茫然地坐在床上,撕扯自己已經(jīng)剪短的頭發(fā),大張著嘴巴,又不敢發(fā)出聲來。倏地,她想跳起來一頭撞在墻上……
“咔嗒,咔嗒!遍T鎖輕輕響了兩下,接著,一束潔白的手電光射進來。
“元梅,睡不著?”
“看守……大姐!”
“睡不著,起來到我值班室坐坐。”
值班室里,一盞高桿臺燈把元梅白皙的臉照得像一輪冷月。她和女看守坐在床沿,水杯里上升的熱氣讓她感覺一縷暖意。
“喝口水吧!
“大姐,我是被張曼麗陷害的,她想當副局長,才把那些照片發(fā)在網(wǎng)上……”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就像吃了口不該吃的餿飯,吐掉,算毬!”
“那個姓王的不是人。雜種!”
“走錯的路別回頭看,關(guān)鍵是走好前面的每一步!
元梅眼眶濕濕的,她看了一眼女看守,又看了一眼桌上那本《復(fù)活》。她愛瑪絲洛娃故意將“一綹頭發(fā)飄到額頭上來”那副輕佻而高傲的表情。
“大姐,你也愛看《復(fù)活》?”
“不但看《復(fù)活》,還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那個娜塔莎比瑪絲洛娃可愛!
“大姐,你是學(xué)什么的?”
“學(xué)中文的,師專畢業(yè)教了五年書,后來改行到監(jiān)獄。”
“哦!……娜塔莎,娜塔莎,‘要在苦難中體驗幸福,要讓苦難使一切凈化’!
元梅站在一片橢圓形的燈光里,望著窗外黑洞洞的夜空,也想讓“一綹頭發(fā)飄到額頭上來”,可剪短了,剪短了。燈影里,她像一只斷翅的蛾。
元梅被安排在瑪瑙加工車間,女看守讓一位雕刻老手胖姐帶她。胖姐滿臉長滿紅痣,看上去像一塊帶雜質(zhì)的毛料。她先讓元梅坐在旁邊觀看選料、雕琢、噴水、洗磨、拋光等工序,然后手把手地教她雕觀音、彌勒佛……元梅琢磨著這些來自家鄉(xiāng)西山梁子的血紅石頭,想象父母冒著生命危險去挖瑪瑙賣錢供她讀大學(xué),她今天走到這地步實在對不起家人。她狠命地雕呀,刻呀,想把這些冰冷的石頭照著父母親的模樣,雕琢成生活中的觀音菩薩、彌勒大佛,永遠供奉在自己心中。
元梅對玉雕的悟性極高,手藝進步很快,女看守和胖姐師傅都很欣賞她。她對瑪瑙始終懷著一顆虔誠的心,小時候打成石子兒“抓哇哇”玩,每一文書學(xué)費都浸透父母的瑪瑙淚。現(xiàn)在,她對瑪瑙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是悔恨?是愧疚?她說不清楚,默默地含著眼淚,選了一塊心形瑪瑙石,正面雕一尊佛,背面雕一尊觀音。胖姐看出了她的心事,讓她帶回207號房去,晚上睡覺戴在身上,白天別帶來車間。
深夜,一陣尖利的警報將元梅從夢中驚醒。三個越獄犯打墊堆攀爬高墻,墻上的高個兒被高壓電電死在地上,舌頭伸在外面有十公分長,像《畫皮》里的長舌鬼。元梅不敢多看,悄悄離開了死亡現(xiàn)場。
元梅好久沒有做夢了。今夜她夢見母親打著手電,照著父親鉆進黑咕隆咚的山洞,洞壁上一塊瑪瑙流著殷紅的鮮血,一滴一滴濺在父親的臉上……她害怕鮮血,尤其害怕看見親人的鮮血。她“啊”的大叫一聲,抖抖索索從噩夢中醒來。
再過兩周,就要舉行心雨文藝晚會,元梅坐在雕桌前,咝咝的雕鉆聲淹沒了女看守的喊話,只有當女看守拿起桌上的雕件《蛾》時,她才騰地站起來。女看守欣然一笑,“不錯,很有創(chuàng)意,石頭的紋理刻畫得絕好。嗯,蛾的翅膀怎么張不開?”元梅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說:“大姐,這是一只從蛹蛻變到蛾的幼蟲,翅兒還沒長硬。”
元梅跟著女看守來到值班室,她領(lǐng)到一項新任務(wù),要創(chuàng)作一個節(jié)目在晚會上演出。為了抓緊時間排練,女看守特批她白天可以不出工,但她堅持不耽擱做工時間,晚上加班加點進行排練。她創(chuàng)作的歌舞劇《瑪瑙淚》取材于發(fā)生在家鄉(xiāng)的一個真實的故事,她在劇中飾演失足女兒秋霞,女看守出演進山挖瑪瑙被石頭砸死的可憐媽媽。
晚會上,《瑪瑙淚》大獲成功,演出剛結(jié)束,監(jiān)獄長立馬找到元梅,要她對劇情再加工、提煉,推薦到省上調(diào)演。元梅全身心投入編排之中,拿出她在浙大文藝部的表演天賦,將人物形象塑造得豐滿感人,故事催人淚下。
一月后,《瑪瑙淚》到省上調(diào)演榮獲一等獎;隨后又參加全國匯演,再次獲金獎。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元梅有過無數(shù)這樣的成功,但都因為一次小小的失足,多少本該屬于自己的榮光隨即黯淡了。
中午,元梅從看守大姐那里借來《復(fù)活》和《伏契克小說選》,雖然讀大學(xué)時已經(jīng)看過,但今天以一個囚徒的身份回過頭去看,感受大不一樣。她反復(fù)念叨著:“從門到窗七步,從窗到門七步……走過去是七步,走回來也是七步。”七步,僅僅七步啊,現(xiàn)在讓她踱過去,踱過來,仿佛丈量人世間最長最遠的距離。
元梅從大山深處的小山村一步一步走向浙大校門,又從大學(xué)一步一步走向市局辦公室主任的崗位,因為走錯了一步,今天屬于她的,只有七步。她眺望著窗外朦朧的遠山,似乎看見崎嶇的山路上父母額頭閃爍不定的電光,像螢火,又像啟明星。元梅感到心上被一塊沉重的石頭壓迫著,那是塊流著血紅眼淚的石頭。由于自己的無知,現(xiàn)在,她成了石頭的罪人。
元梅變了個人似的,白天瘋狂干活,晚上鉆進女看守的值班室,要在短時間內(nèi)將歌舞劇《瑪瑙淚》重新創(chuàng)作成長篇小說《流淚的石頭》?词卮蠼銥樗箝_方便之門,熬夜熬紅了眼,給她開來睛可明滴眼液。三個月后,元梅瘦了一大截,看守大姐悄悄帶來營養(yǎng)補品。面對看守大姐,元梅發(fā)誓要把書寫好。
元梅出獄前兩個月,《流淚的石頭》在一家國家級大型刊物上發(fā)表,并由作家出版社公開出版。監(jiān)獄長決定為元梅的書舉辦一次研討會。研討會上,元梅含著悔恨的淚水談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她說,只有今天,她才徹底完成了一次從蛹到蛾的蛻變歷程,她付出的太多太沉重了。
出獄那天中午,看守大姐將元梅送到監(jiān)獄門口,刺眼的陽光讓元梅感到一陣眩暈,看守大姐神秘地將一封信塞進她手里,說,“今早上才收到,看看吧!”
元梅拆開信,是市文聯(lián)簡明主席親筆寫的:“元梅同志,基于你的《流淚的石頭》在全國引起的強烈反響,值此市文聯(lián)換屆之際,特邀請你加入市作家協(xié)會,并推薦你出任作協(xié)主席。方便,請來市文聯(lián)一敘!
元梅看罷信,眼前仿佛有一只蛾在太陽下輕輕扇動著翅膀……恍惚間,她瞅見一輛半新半舊的面包車朝她駛過來,從車上跳下一對中年夫婦。
“元梅,出來了。”
“出來了!大伯,大媽!痹沸睦飳嵲诨鷥,追問道:“我爸、我媽呢?”
“唉,半年前去挖瑪瑙,洞子坍下來……你在里面,怕受不了,沒有、沒有……”大媽用手背揩著眼淚說。
元梅垂下頭,淚水嘩嘩直流。
“侄女兒,哭出聲來,別憋在心里!
“元梅,你已經(jīng)歷了從蛹到蛾的飛翔,挺住呀!”
看守大姐緊緊摟住元梅。
元梅噙著淚,輕輕點點頭。
“走吧!”大媽說。
“去吧!”大姐說。
車上,元梅搖下玻璃窗,默默向看守大姐揮揮手。
一輛半新半舊的面包車,緩緩下了斜坡,向市文聯(lián)駛?cè)ァ?/P>
(作者簡介:楊曉富,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散文、詩歌、評論散見《中國散文家》《星星詩刊》《邊疆文學(xué)》《滇池》《百家》《云南日報》等各級報刊,著有詩集《古道屐痕》、傳記文學(xué)《楊慎》,作品曾在省、市、區(qū)各級獲獎。)